尽管以自己的三亿读者为荣,但是靠写小说起家的金庸现在开始后悔当初选择写小说而不是搞学术研究。“写小说,娱乐的是别人,对自己却没有什么好处。”他说,与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教授交谈,发现自己的学问太少了。要是当初不办报纸,不写小说,就能有多点时间来研究历史和西方文学。谈起电视剧改编,谈起两岸和平问题,金庸的直率和坦诚令人印象深刻。
1。62万卖掉《射雕英雄传》
记者:您曾经说过,“武侠小说本身是娱乐的东西,不管写得怎样成功,能否超越它本身的限制,这是个问题。”您觉得自己的小说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金庸:我的小说娱乐性还是很强的。我认为娱乐性很重要,能够让人家看了开心、高兴,我觉得并不是一件坏事。小说离开了娱乐作用就不好看了,没有味道,我认为这是一种创作的失败。现在有一种文学风气,不重视读者的感受,不注重故事,老是要从小说的内容里寻找思想,寻找意义,这就变成“文以载道”了,这不是文学。文学应该是审美的,有美的观点,并不是真或善。欧洲有些作家的作品是不是合乎上帝或者圣经,讲究真或者善的,有些科学家研究我的小说,问我是不是合乎科学,我说,不合乎科学也没有关系,因为文学作品不是科学。合不合科学应该去和一个物理学者讨论,他们是真正需要符合科学的。
记者:在您的小说里,像陈家洛、乔峰这样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英雄生活多磨难,多以悲剧告终;而像朱元璋、韦小宝自私自利追求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却成就大事,活得多姿多彩。中国历史的现状往往如此,这是不是您对历史的理解?
金庸:我的小说每一部都不同,不能放在一起讲的。陈家洛、韦小宝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是两种类型人的极至。陈家洛在红花会那种环境里生长决定了他必然会成为那样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人,韦小宝生活在妓院那样复杂的环境里,他自然就会自私自利为利益和目的不择手段。这两个人是碰不上的,活动的范围也不同。
记者:您的作品大部分被改成了电视剧和电影,早期的香港版追求娱乐性,台湾版追求煽情,内地版看重的是小说的道德意识和精神高度,正剧色彩比较浓,您喜欢哪一种风格的改编?
金庸:小说是当文学作品来看的,人家都说文学作品有真、善、美的追求,在作品里我只追求美的范畴,跟真善没有关系,把我所喜好的所见的美好融到作品里面去。两岸三地拍电视剧我不关心,他们追求什么样的风格,和他们的市场有关,跟我没有关系,人家喜欢拍就拍,我只关注电视剧是否忠实于小说原著,这一点我比较在乎。
记者:张纪中改编了《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和《天龙八部》,引起了很多争议,您是不是特别欣赏他?
金庸:张纪中的性格很豪爽,有侠客之气,我和他很谈得来。在目前的电视剧改编当中,中央电视台还算是不错的。本来《笑傲江湖》的版权我只要了他们一块钱,完全是象征性的买,等于就是赠送的,结果电视剧令我不满意,所以《射雕英雄传》就不送了,按市价卖了八十万元,因为是央视打了九折,就是七十二万元,后来看他们还算忠实原作,我就拿出十万元送给了编剧和导演,我自己拿了六十二万元。
2。最不喜欢《英雄》
记者:张艺谋的电影《英雄》制作精良,被认为是武侠片表现形式上的一个分水岭,您看过这部电影吗?有什么看法?
金庸:张艺谋的《红高粱》我喜欢,后来的《菊豆》也很好,最不喜欢《英雄》,完全否定。把历史上有名的暴君秦始皇拍成了这个样,和历史上的形象截然相反,欺骗观众,而且有为他洗身翻案的意思,把人的价值分几等,不尊重生命,这是一部拍得很荒唐的电影,所以我不喜欢。
记者:您曾经去台湾的时候,和《卧虎藏龙》的导演李安见过面,您对这部电影有什么看法?
金庸:我很喜欢他的电影,虽然他对中国古代过去的历史并不是特别了解,他把一个江湖的老故事讲得很好看,而且电影里的那种味道特别对,非常优雅,飘逸,他是真正懂电影的。
记者:徐克的《东方不败》被很多读者喜欢,认为拍出了您小说里的味道和精神,您为什么不认可他的改编?他可是个公认的武侠片、动作片高手。
金庸:我不喜欢他,他不懂武侠,把《蜀山剑侠传》拍得不知所云。而且把我的小说《笑傲江湖》瞎改,把东方不败由男人改成女人,并用一个女人来演,而一个男人的变性,在性格上是会有变化的,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复杂的,有变化的,有过程的,是不自愿的,并不像电影里表现的那么简单。他后来还要买我的小说拍电影,我说朋友还是做,但是小说不卖给你了,合作的事情不做了。
记者:您为什么这么在意电视剧、电影必须忠实于小说原著呢?这可能是那些导演所反对的,因为电影、电视剧是在小说的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的,他们认为自己应该有这个权利。
金庸:不仅我在乎,我想读者都在乎。《笑傲江湖》的导演改了一些故事的情节,有五万读者不满意,反对他的改编和自作聪明,在网上骂他。我的小说并不很好,打个七十分吧,但是经过电影、电视编导先生们的改动以后,多数只能打三四十分,他们删减我的小说可以,但是不要自作聪明,增加一些故事情节进去,结果不和谐,漏马脚,“献丑”。
3。很佩服邓小平
记者:您的小说在海峡两岸的解禁又分别与政治领导人有关,先是人解禁,再是书解禁,挺有意思的。
金庸:对,是这样,恐怕是和人的关系有关的。蒋经国请我去台湾,我去台湾采访以后,见到了蒋经国,之后,我的书就在台湾通行无阻了。邓小平邀请我来内地,见了面以后,后来我才知道,邓小平请我来内地,不光是他看过我的武侠小说,重要的原因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江青、四人帮批彭德怀、邓拓,我反对,后来他们又批邓小平,我坚决反对,写了很多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当时邓小平也看到了。所以,邓小平才会邀请我访问内地。和邓小平见面完以后,他叫人陪我在全国各地走走,好好玩一玩。这样,我的书在内地也开禁了。我的书在香港出版多年以后才进入台湾和内地正式出版。仔细想一想,书的开禁和人的这种关系是分不开的。
记者:您当时除了见邓小平,还见了胡耀邦,在您的文章里,也能够感受到您对他们的印象非常好。
金庸:我对邓小平、胡耀邦他们的好感不是因为和他们见过面,而是确实他们能够让中国走上正确的道路,发展经济,不搞政治运动,使得这个国家的面貌焕然一新。他们留给我的印象非常好,邓小平我很佩服他,他脑筋很清楚,很有魄力,领导中国改革开放,直到现在,路线完全正确。胡耀邦主要是邓小平政策的执行者,这个人是很直爽,很正派的一个领袖,做了很多具体而重要的工作,我很佩服他的人格。
记者:国民党领导人蒋经国给您留下了什么印象?
金庸:当时我见蒋经国,他拼命地反攻内地,我就跟他讲,你不要老是想着反攻内地,内地已经很强大了,比你们的军事实力强,你反攻不成的,弄不好会全军覆没。而且一旦开战,两个地方死的都是中国人,几百万人死掉有什么意思啊。你在台湾,把台湾建设好,就对中国有很大的贡献了。我和他在谈话时一直举诸葛亮的例子,劝告他,诸葛亮的蜀国力量比较小,和实力强大的曹操的魏国打了几次战争,都打不过。但是诸葛亮把成都建设得特别好,他当时修建的道路和水利设备到现在还在造福于民,直到现在,成都的老百姓还在怀念诸葛亮。后来,蒋经国在任的时候把台湾建设得很好,台湾的老百姓到现在还在纪念他。
记者:民进党的陈水扁你也见过,他给您留下了什么印象?
金庸:陈水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当时正参加台北市长竞选,当时总共有三个候选人参加竞选,其中国民党的马英九也是候选人,他们分别都要见我,想利用我为他们的竞选造势。当时我跟他们说,你们三位候选人,各有各的抱负,不管你们谁当选台北市长,都是好事。如果你们是为了自己的权利、名利、名位这些目的参加竞选,那都是不好的。反之,如果你们的动机是好的,将来工作真的好的话,三个人之间只能选出来一个,另外两个落选的也可以参加其他地方选举,把你们的理想和抱负付之于实际。后来陈水扁竞选总统,选上了。这个人看起来很有心计的。
记者:您的政治评论现在看起来仍然印象深刻,您在文章里预言的很多事情在后来都得到了验证,您预测两岸的统一会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时候统一?
金庸:这个很难预测。但是,如果我们政策保持一贯性,工作做得好,国家经济发展保持稳定,香港能够保持得比较好的情况下,中国的国力强大,均衡发展,这肯定是对统一有好处的。我跟台湾的领导人也说过,你们不要搞独立,没有好处,你们一搞独立内地就派兵来打了,你们要打仗就派你们自己的儿子去打仗,不要派别人的儿子去当炮灰。而且一打仗,上层中层的官员和企业的老板、有钱人肯定全跑了,倒霉的是最下层的老百姓。中国人最后和平统一是最好的结果。
4 。靠良知办《明报》
记者:您在创办《明报》时,提出公正、善良、独立的办报宗旨,善良在媒介以什么方式体现?
金庸:善良实际上还是两个字:侠气。干预社会,对好的人和事件进行赞扬和表彰,对坏的人和事情进行批评和反对。一张报纸,它有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并不是下三滥的讲金钱的报纸,会屈服于商业利益或者权利,比如我批评你,你说在我们报纸上投放大量广告,给我几百万,要求我撤回对你不利的新闻稿,那我还是不能做。
记者:从创刊到现在,《明报》实现了您这种新闻追求吗?
金庸:我办《明报》四十年,我问心无愧。直到现在为止,《明报》不是香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但是它不传播流言,不制造谣言,没有失实的新闻,在香港的报纸评比中,品行和公信力都是第一,是值得信任的一张报纸。而且,当年《明报》确定的“公正无私”、客观报道、客观评论,信守“明辨事非”,靠良知办报的传统直到现在还在延续。读者可以在《明报》看到最靠得住的新闻。
记者:您说自己晚年的心愿是做一名学者,但是你在年轻的时候第一选择是从政做外交官,后来您做了一名记者,办了一份报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对社会的发展来说,学者的作用并不见得比记者、政治家起的作用大。
金庸:因为记者、政治家、作家没有真正的快乐啊,我现在的想法觉得自己学问太差,如果照我自己意思,最好小说也不写,从大学开始就专门研究历史,研究外国文学,那么到现在大概跟其他大学教授的学问差不多了。我在牛津大学、剑桥大学跟这些大学教授也谈过天,觉得自己和他们差得远,他们精通希腊文、拉丁文,德文又好,法文又好,谈到法国史就背一段法文出来,和我真是不同的。就是浙大的教授我跟他们也差得远。我自己很惭愧。花这么多时间,去做一些现在没有用的事情,我现在真是希望自己有很好的学问。
我花那么多时间写小说娱乐别人,自己却没什么好处的,办报纸给人家看,自己没什么好处的,而做学问是自己得益的,可以有快乐的。现在我觉得学问不够好,开始学着写点儿文章,也觉得这个也不懂,那个也不懂,这个文字也不懂,那个文字也不懂。如果早一点儿,30年前我学这个东西那就好了。学问不够,是我人生的一大缺陷。